看到「狗不理」這個名字,千萬不要誤會,我可不是個湯包喔!我其實是絨毛填充玩具,跟史奴比是相同血統的狗,就是小獵犬一類的,當初主人幫我取這個名字,是因為我都不會回嘴,安安靜靜的,主人覺得很滿意,不用特別分心照顧我,所以我的名字真實涵義是「人不理狗」,但因為唸起來卡卡不順,所以就成了「狗不理」。
關於我很安靜不會回嘴這件事,其實是主人的誤會,我可是會講話的,只是非我族類就無法聽到我們的聲音,不信你問問其他填充玩具,我們都能彼此交流,不管是方言還是「狗語」、中文還是「鷹文」,完全無障礙:「汪汪汪汪汪。」
不要看我全身軟綿綿的,我還會站咧!因為當初設計我的人,在我的四條狗腿裡,縫進四包穀物,藉著穀物的重力,讓我可以站得四平八穩,且不影響摸起來的手感,是不是很聰明?舉凡害羞遮眼、仰天長嘯、學猴兒拍手、搔頭不解、踢正步、劈腿,什麼賣萌的動作我都行,當初就是靠著這些絕活兒,讓主人把我從店裡帶回家。還記得當她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,簡直是驚為天人。喔!不,精確地說,是驚為天「狗」,口裡不斷高八度驚呼:「好可愛喔!」開開心心地付了錢,連包裝都不要,直接把我揣在懷裡帶回家。
我的主人非常的無厘頭,有一陣子霍夫曼不玩黃色小鴨,反而搞出一隻玉兔,在桃園海軍基地展出,主人因為工作繁忙不能去看展,於是就把我放在靠枕上,讓一身雪白的我仰頭看天花板,乍看之下真的有點像那隻傻兔。就這樣我成了山寨版玉兔,雖然主人很開心,但這件事讓我有點不爽,那隻笨兔子到底哪點比我好,竟然要我模仿他,切!
主人有陣子吃不下東西,越來越瘦,後來住進精神病房,那裡很多東西都是違禁品,舉凡可以被病患用來自殺的物品,都不可以帶進去,內容林林總總,多到難以想像。例如牙線(可用來勒脖子)、鑰匙(可割腕)、免洗筷(可折斷後自殘),毛巾要被剪斷成方巾才可以帶進去,天冷時也別想圍圍巾,鞋帶當然不可以,手機有照相功能,會破壞病人隱私,絕對禁止。前不久有病患用麥當當的塑膠湯匙折斷後自殘,所以之後免洗湯匙也成了違禁品。既然什麼都不能帶,主人決定把我這無害的小動物帶到醫院去陪伴她,主人說希望其他病患不要再繼續想不開,不然這樣下去,她可能得用手吃飯;又如果有人吞衛生紙自殺,那她就要用手擦屁屁了。我覺得主人真是個搞笑綜藝咖,她的潔癖根本已經到了強迫症的程度,怎麼可能用手擦屁屁?不過之前有病患喝洗碗精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泡舒的味道聞起來跟汽水很像,搞到後來我們在裡面只能用熱水洗餐具。
那裡是一個少有偽裝的地方,因為不能帶鏡子進去,所以沒有梳妝打扮這回事,護理站裡的對話極其直白:「昨天有沒有大便?大幾次?」也不管旁邊是不是有人在吃飯。吃完藥嘴巴還得張得大大的給護士檢查,病房裡不僅人要秤重、食物要秤重,連尿布也要秤重,有些病人說出來的話就像內心的獨白,毫不修飾。跟其他病房比起來,這裡的對話有趣多了。
有一天病患對護士說:「我的喉嚨發芽。」
護士:「什麼發芽?」
病患又咕噥了兩個字。
護士:「刷牙?」
另一位病患:「他是說喉嚨發癢啦!」
病患:「我是說~喉嚨沙...啞...啦!」
(這次說得極慢,每個字至少拖了三秒鐘,但還是很不標準,聽起來像喉嚨刷啞。)
這是清晨7點30分雞同鴨講的護理站。
還有一次,有位奶奶因為失智住進來,她的兒子問她:「妳姓什麼?」奶奶回答:「我姓什麼你不知道?那裏有牆,你去撞一下。」兒子說:「我等會再去撞。」奶奶:「不要頂嘴,我可是你姊姊捏!」
老奶奶常常一臉淘氣樣:「我不要吃飯,我要去找護理師麻煩。」這是醫院老奶奶找碴之午後12點半。聽說奶奶以前是一位老師,她可能把之前學生調皮搗蛋的伎倆全學起來了,現在用來對付醫護人員,總之老師真是一種可怕的行業,還好我不用去學校上學。
之後奶奶被移到另一棟病房去了,我反而很想念她,以前只要奶奶醒著的時候,都會自顧自地講個不停,我覺得她自言自語的功力,比起我實在是強太多了,都不跳針,也不會斷線。而且你不能隨便接她的話,因為不管說什麼,你一定會輸。心理素質不夠堅強的,千萬不能亂接老奶奶的話。先前主人因為不敢接她的話,好幾次跟她比手畫腳,就是不肯出聲,奶奶居然說:「好啊!不回答我,沒有關係。」真的很可愛。
在病房裡很多事情都可以用藥物解決,例如皮膚過敏(小藥丸)、便祕(小藥丸)、頭暈(小藥丸)、肚子痛(小藥丸)...各種不同顏色的小藥丸,感覺很像扮家家酒,不過小孩子不可以亂學,醫生叔叔或阿姨有練過。
在那裡很容易一切重新開始,前一刻因為精神不穩鬼吼鬼叫被五花大綁的病人,不過多時又會變成溫馴的小綿羊,而且說話用詞極有禮貌,讓你完全無法與他先前的樣子做連結,這一點我很喜歡。有一次,一位前一天才大哭大鬧,踢她爸媽的女生,隔日卻抱著我的主人,問說有沒有感受到她的心跳,完全成了一個新造的人。
精神病房裡的高級知識分子其實挺多的,要不腦子也都挺好使,只是思維方式異於常人。有一次,一個小男生拿番茄丟大門,事後小男孩的媽媽看著滿目瘡痍的門,問是不是他幹的好事,男孩指著旁邊的阿公說:「是阿公丟的。」最好是啦!阿公兩手都打石膏,還坐在輪椅上,怎麼丟!
還有一位顛倒先生,他倒退走路,鞋子左右倒穿,連寫字都是180度倒著寫,用的還是左手,而且寫得又快又好,或許他是在抗議這世界的顛倒和扭曲吧!我覺得精神病房很像是都市叢林中,一個避免廝殺的停戰區,亦或是避免繁忙的避風港。很多人覺得這裡很像監獄,很無趣,但受限的是有形的空間,不受限的是心靈的活動啊!
陪伴主人有20餘年了,看著她從可口的輕熟女變成風韻猶存的超熟齡,呵!簡直有點熟過頭了,有次聽她自顧自地說:「這狗狗被我照顧得這麼好,就算當成禮物送出去,應該也沒人會發現是二手的。」救命啊!這個女人怎麼那麼可怕,陪伴她這麼久了,竟然想把我一腳踢開,而且看她不像是隨便說說,上帝呀!祢可不可以管管祢這女兒,不要讓她有這麼恐怖的念頭,這實在是太沒心沒肺了。
我雖然是隻狗兒,但沾染了主人的文青氣息,也多少讀了點書,尤其是主人躺在床上看書時,都會把我擺在一旁,時不時會跟我說話,還會自問自答,她常說:「不理呀...」,好像「狗」是我的姓一樣。就這麼耳濡目染之下,我也知道經濟學的「禀賦效應」,此效應說明了當人們擁有一樣東西之後,你對這東西的評價會高於你沒有擁有它的時候,所以有些人寧可不要擁有,因為失去時會比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更痛,可是這個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理論,現在為什麼沒有驗證在我身上?狗兒我現今只面臨到「邊際效用遞減」法則,換句通俗的話說:「我的主人變心了啦!」人可以不理狗,但是狗卻不能不理人,我痴痴地望著她,想到過去陪伴她的歲月,她有一陣子非常愛哭,常常讓豆大的淚珠像斷線一樣,緩緩灑在我身上,哭的時候,嘴巴張得好大,像河馬一樣,哇啦哇啦的;不要覺得我很誇張,人類的舉動看在我們狗狗眼裡,全部都是慢動作,就像定格了一樣,我其實還挺懷念她像小女人般依偎著我哭泣的那段日子。喔!對了,忘了告訴各位,我是一隻很有男子氣概的公狗。總之這幾年不知怎麼回事,女主人已經很少哭了,不知是眼淚已流乾,還是這女人已進化成女超人,堅強到讓人害怕,難道是因為這樣才不需要我了嗎?
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,有一天,主人興高采烈地帶回一隻四不像的動物,牠的身形高大,有點像鹿又有點像兔子,臉蛋兒四四方方的,頭上有角,還取了個奇怪的洋名字,叫做Smiley,臉上掛著一抹傻笑,只會一種表情,主人好像很喜歡牠,說牠很柔軟,大小剛好可以當抱枕。唉!矮小難道是我的錯嗎?除了身高以外,我哪點不如牠?牠現在還躺在主人的床上,有被子可蓋,可惡極了!
主人對我說:「現在有Smiley了,為了你的未來著想,我要把你收起來,免得沾染灰塵不好看。」她說這話時輕聲細語地,明明是很可怕的話,怎麼聽起來卻很有道理,像是全心為你著想似的。「怎麼辦?天快塌下來了!」這絕對不是杞「狗」憂天。我瘋狂地大吼大叫,可是主人都聽不到,只有客廳櫥窗裡那隻從美國高速公路休息站買回來的填充笨鴕鳥,牽動嘴角不屑地冷笑,其實牠也不用太得意,前不久我聽主人說要幫牠拍幾張照片,po上「瞎皮」賣掉!
就這樣我被裝進了塑膠袋,塞到陰暗的櫃子裡。天將降大任於斯「狗」也,必先苦其心志。不過待在這苦牢,不知何時才有重見天日的時候?我很希望能夠陪在主人身邊,等有一天她老了,我可以陪她坐搖椅,不用聽她說她以前有多漂亮,這些我比她還清楚,因為我看著她的時候比她看自己還多;這女人有點懶散,不常照鏡子,總是坐在電腦前趕稿,捧著咖啡提神,頭髮亂夾一通,穿著阿婆褲也不在乎,要不是她還有幾分姿色,我早就落跑了。可是我敢說,她是那種老了也會很可愛的小老太婆,永遠幼稚,就算白頭髮都冒出來了,還是會瞪圓了眼說:「搞什麼東西,我可是女神....經病耶!」人與狗之間最遠的距離,原來是隔著櫥櫃的門,聽她在浴室裡吊嗓子鬼吼鬼叫,卻聽不見我對她,最真誠的呼求。